
香港新界大埔宏福苑11月26日发生严重火患,71岁的黄先生因妻子被困住宅楼内心急如焚。他悲痛瞬间的照片在互联网上被广泛传播,成为这次灾难的标志性画面。(路透社)
星期三(12月3日),已是香港发生近80年来最严重火灾的第八天。港府在这一天宣布全港拆棚网:所有正在进行维修、外墙覆盖了棚网的楼宇,不论是公家或私人的,都必须立即拆网,并在星期六(12月6日)前完成。
这一雷厉风行的措施背后,与连日来不断曝光的棚网监管问题有关。
综合《明报》、香港电台网等港媒报道,香港保安局局长邓炳强及发展局局长甯汉豪星期三傍晚在政府总部会见传媒。甯汉豪宣布,所有正在进行大维修的公、私楼宇,如果外墙有棚网,须即时将棚网下架,星期六或之前须完成。报道称,目前正在做大维修而还有棚网的私楼,大约有200多座。
至于棚网下架后,不符合规定的棚网会否被“放生”,甯汉豪说,若化验报告显示,有棚网不合标准,当局会追究到底。
她同时称,按照最新情况,怀疑有人在文书上造假。据报道,柴湾峰华邨、炮台山富泽花园、长沙湾怡阁苑及屯门怡乐花园均有棚网检测报告疑似作假。

12月4日,在香港沙田的穗禾苑,工人们正在拆除楼宇外墙的棚网。(路透社)
邓炳强也提到,怀疑有屋苑维修时使用的棚网涉及行使虚假文书,涉及柴湾峰华邨和炮台山富泽花园,并指两个屋苑的棚网证书报称由山东一家公司生产,并获“国家劳动保护用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或“滨州市检验检测中心”发出棚网阻燃合格检测报告。
但警方发现,“国家劳动保护用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并无发出相关证书,以及无法联络“滨州市检验检测中心”。邓炳强说,警方已就此展开调查,并由港岛总区重案组跟进。
邓炳强还说,港府已经与中国大陆相关单位联系,大陆方面会全面配合调查,同时预计警方会就更多类似案件展开调查。
网媒“香港01”星期一(12月1日)曾致电“国家劳动保护用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并转述职员称中心已在2019年改名,删去“监督”二字,如今名为“国家劳动保护用品质量检验检测中心(北京)”。职员还说:“2019年以后发出,带监督两个字的都是假报告。”
至于“滨州市检验检测中心”的报告,香港01在检测中心官网的查询系统没有找到纪录。
香港大埔宏福苑上星期三(11月26日)发生大火,至今造成159人死亡。这场大火发生前,宏福苑正进行维修,八座大楼都搭架了竹棚及棚网,各住宅单位的窗户也被发泡胶板围封。
香港政务司司长陈国基早前交代调查进展时说,当局在其中四座大楼检取20个棚网样本,其中七个位处高、中、低层不同地方的样本未达阻燃标准。
据路透社报道,截至目前,香港警方已就这场火灾逮捕了21人。其中15人来自多家建筑公司,涉嫌过失杀人。另有六名消防设施安装承包商因涉嫌诈骗被捕。
亲建制港媒发文披露黑幕
随着案件扩大、官方深入调查,外界逐渐意识到,这场灾难的复杂性远超最初想像,涉及的不仅仅是承包商是否失职,而是一个长期被忽视的行业生态。
亲建制的港媒《大公报》上星期五(11月28日)罕见地刊登一系列报道,当中解析屋苑维修费、围标(也称为串通投标)合谋、利益输送等问题。
这系列题为《揭开维修棚架背后重重黑幕》的报道共有四篇。其中一篇引述不愿具名的工程业界代表说,十多年来,香港工程公司围标的情况非常严重,甚至有工程公司负责人参与竞标后立即被人恶言警告,无奈退出竞标,“导致有水准的公司越来越少,没有多少间公司投标,竞标的结果自然就来来去去都是那几间了”。
这名工程业界代表形容,这种情况在业内已维持一段长时间。
他还说,此次负责人被捕的宏业建筑工程,是业内有名的竞标“常胜将军”,“他们接了很多工程,但试问这么多工程,哪有这么多资源投入呢?”业内常有偷工减料或用劣质材料等事情;更甚的是投标价低者得,不少中标工程公司往往会以拉长工程期的做法来继续让业主多些掏钱,以补回低价中标的利润,“这些不时发生的事,在业内知情者看来是见怪不怪”。

大公报上星期五(11月28日)刊登题为《揭开维修棚架背后重重黑幕》的系列文章。(截图取自《大公报》电子版)
宏福苑八座大楼自去年7月起展开大维修工程,至今已超过一年,整个工程涉款3.3亿元(港元,下同,5500万新元)。德国之声中文网引述其中一名居民Anna说,她已经付了15万6000元的维修费。
《大公报》文章也引述不具名的建造业界人士透露,维修棚的阻燃网,每张约90元,没阻燃功能的普通网仅售50多元,而且阻燃网被太阳久晒后会变脆,只用一次就要扔,普通防护网则可以不停重用。这名人士说,宏福苑火灾发生前,相关部门甚少巡查,不少行内人士抱着侥倖心态,铤而走险。
文章也引述一名从事小型工程起家,对行业有一定了解的吴姓男士说,有宏福苑居民指此次大火的起因与搭棚工人经常吸烟、丢下烟头,疑燃点防护网触发大火有关。
吴先生坦言有关情况是常态,“很多(工人)教不听,工人很多读书少,吸烟是几十年的习惯”。
他还说,低价中标的公司工程延期也是常事,“发泡胶和竹棚都是易燃物,经过一年的日晒雨淋,竹棚变得更干燥、腐化,一旦燃烧火势就会特别快蔓延;加上近日天气干燥又大风,所以宏福苑的大火,才会在短时间内就从底层蔓延到顶部,还连累了相邻的楼宇”。
在棚网和发泡胶板成为宏福苑大火迅速蔓延的最大嫌凶后,据橙新闻报道,有民众发现香港多区维修中的屋苑急拆棚架。有屋苑居民拾起工人拆下的棚网碎片测试阻燃性,“拿了些碎片去烧一下看看有没有阻燃性,哪知道是越烧越快”。
亲建制媒体人发文批评
据英国广播公司(BBC)中文网报道,《大公报》文章刊出不到一天已从网上撤下,《大公报》未给出具体原因。不过,有关电子版仍能登入阅读。
香港资深时事评论员刘锐绍向BBC中文网说,揭露弊端的报道其实能“为大家消气”“间接为官方卸力”,但官方目前倾向很明显:“大家集中救灾,其他的事以后再讲。”
在香港主旋律的大背景下,“以后再讲”这句话听起来不免让人疑惑:它究竟是暂时搁置,先专注做好当前的工作,还是“最好不要讲”?
目前看来没有答案,但已经有建制派声音开始提出不同的看法。
立场亲政府的香港媒体人、专栏作家屈颖妍星期二(12月2日)在脸书专页发出题为《先治好惹来苍蝇的腐烂》的文章。文章写道,民生无小事,但现实是,小事无人理,酿成大事,就欲理无从了。“今次大埔宏福苑火灾惨剧的大维修问题,早在一年前已在《东张西望》报道过,那次‘上东张’,就是居民投诉无门之后的最后选择。”《东张西望》是香港无线电视的一档节目。
文章续说:“可惜,涉及数亿元的龙潭虎穴生意,又岂是一个娱乐节目可以撼动?”
文章也指出,灾难发生,有人趁机搞事是意料之内,尤其香港曾经严重撕裂,内伤仍在。“可惜这几年我们一直用错疗伤方法,不重民生小事,不整治官僚架构,只重歌舞升平政治表忠,要掌声不要批评,议员及媒体被绑手绑脚,完全失去监察作用,出大事,是迟早的事,唯一没料到,是要用几百条人命、几千个家庭来交学费。”
文章还写道,“由治及兴”不是口号,是彻彻底底的改变,一个撼动官僚制度的改变,一个让悲剧不再重演的改变。文章并引用电影《焚城》的一句台词:“人祸,有时比天灾更可怕。”
据《信报》报道,《大公报》社媒曾刊载屈颖妍这篇文章,但随后大幅删减,接着全文抽起。

屈颖妍星期二(12月2日)在脸书专页发出题为《先治好惹来苍蝇的腐烂》的文章。截至星期四(12月4日)下午6时许,文章已被分享超过440次,评论次数超过500则。
截至星期四(12月4日)下午4时12分,屈穎妍在脸书的文章仍在。但与这类的个人表达相比,香港民间的发声空间似乎没那么宽敞。
据《明报》报道,香港民主民生协进会(民协)原定星期二下午举行记者会回应宏福苑大火善后、设立调查委员会及工程监管等。但主席廖成利当天被香港警方国安处约见,随后民协称“因有部门通知”取消记者会。
廖成利证实了此事,并称基于保密协议,未能透露约谈内容。他表示,“所有民间团体要恰如其分、个别表达自己的立场”,并认为香港仍可公开表达立场。
《明报》这篇报道也提到,宏福苑附近一条行人隧道近日有人设置“宏福打气区”,让民众在墙上贴上写有打气字句的便利贴,截至星期一(12月1日)晚11时仍有人到场留言,当时有警员驻守。《明报》星期二下午到场发现,所有便利贴已被清除。

香港大埔宏福苑发生上周发生大火,造成严重伤亡。图为民众在千纸鹤下哀悼逝者。(香港中通社)

12月2日,在宏福苑外的一处悼念区,可以看到悼念者写下的留言。(法新社)
可见,这场火灾牵动的舆情,已不再局限于工程与监管层面。与此同时,相关执法行动几乎在同一时间展开。
据法广网报道,警方国安处星期天(11月30日)拘捕了民主派前区议员张锦雄和一名李姓女义工,指他们借火灾意图煽动憎恨政府。张锦雄星期一晚上在社交平台发文说已回家,保释候查中。
当被问及拘捕一事,邓炳强回应说,网上存在“不实言论”,唯一目的是“威胁国家安全”。“因此,我们必须采取适当措施,包括执法行动。”
此前,针对这次大火发起“四大诉求”联署的香港中文大学学生关靖丰,上星期六(11月29日)被警方国安处拘捕,星期一获准保释候查。他上星期五(11月28日)接受法新社访问时曾说:“我们都对香港走到这一步感到难过,希望情况能有所改善……我们必须坦承,当前香港从里到外都是布满坑洞。”
在一连串执法行动后,中国中央政府驻港国家安全公署星期三(12月3日)以发言人形式,再度发表了强硬谈话。发言人指出,一小撮外部敌对势力借灾生事、趁火作乱,打着所谓“为民请愿”旗号,复制“修例风波”手法,通过扶植、操纵其香港“代理人”,扰乱破坏救灾善后大局,妄图重现“黑暴”乱象。
发言人指出,正告境外敌对势力和反中乱港分子,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反中乱港者,虽远必诛。“只要触碰法网,无论是躲在国外还是藏身台湾,都一定会受到法律的严惩。”
看来,宏福苑大火暴露出的,不只是工程与监管上的缺口,也让外界看到香港社会如今在重大灾难面前呈现出的讨论空间和政治氛围。硬件可以买,可以重建,但是否有健全的制度能让问题被看见、被指出、被纠正,却决定了下一场火,会不会再次发生。

